第323章 龙隐秽土(1/2)
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,北京城破。
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在紫禁城的金瓦之上,往日里象征着无上威严的琉璃鸱吻,此刻在硝烟与死寂中黯淡无光。德胜门外,最后抵抗的京营残兵早已被淹没在黑色的狂潮里,城门洞开,如同巨兽被撬开的咽喉。溃兵、流民、夹杂着少数试图浑水摸鱼的青皮无赖,正被手持刀枪、凶神恶煞的大顺军士兵驱赶着,像一群待宰的羔羊,麻木地涌向瓮城方向临时设立的“收容”点。空气里弥漫着血腥、焦糊、绝望和一种新权贵刚刚入主时的喧嚣躁动。
在这群形容枯槁、衣衫褴褛的溃兵队伍末尾,跟着两个同样满身尘土、甲胄残破的身影。一个身形略显佝偻,脸上糊满了泥垢和干涸的血迹,头上歪戴着一顶被砍破的毡帽,遮住了大半面容,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、却异常沉静的眼睛,偶尔扫过那洞开的城门时,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刻骨铭心的痛楚。他化名“朱老四”,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京营老卒。另一个则身材高大些,骨架匀称,虽然同样穿着破烂的号衣,但行走间步伐沉稳,腰背挺直,眼神锐利如鹰隼,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,尤其是护在“朱老四”身侧。他化名“李黑子”,一个沉默寡言的辽东边军。
这便是乔装改扮、混入溃兵队伍的李长风与崇祯皇帝朱由检。
“黑子……前面,就是瓮城了。”崇祯(朱老四)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挤出。他望着那熟悉的、如今却插满了“闯”字旗的城楼,喉头滚动了一下。
“嗯,跟紧,别抬头。”李长风(李黑子)的声音同样低沉,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。他巧妙地用身体遮挡住崇祯可能投向城楼的目光,那里,曾经飘扬的是大明日月旗。
他们随着人流,在闯军士兵不耐烦的呵斥和推搡下,被驱赶进瓮城那巨大的、压抑的阴影里。瓮城内外,已是一片狼藉。丢弃的兵器、破碎的旗帜、甚至还有几具无人收敛的尸体,胡乱堆在角落里。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死亡与新权贵趾高气扬的气息,让崇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就在这时,一阵更大的喧哗从城门方向传来。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大顺军精锐骑兵簇拥着一员大将疾驰而入,为首者满脸横肉,目露凶光,正是权将军刘宗敏!他马鞍旁,竟横担着一具用破草席胡乱包裹的尸体!那尸体似乎经历过大火,面目焦黑扭曲,四肢蜷缩,完全无法辨认,唯有一身被烧得残破不堪、勉强能看出明黄色的龙袍碎片,在寒风中刺眼地飘荡着。
“闪开!都闪开!”刘宗敏的亲兵蛮横地驱散人群,马蹄踏过地上的杂物和血迹,溅起污秽的泥点。刘宗敏勒住马,环视瓮城内惊疑不定的溃兵和百姓,声如洪钟,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得意与鄙夷:
“都给老子看清楚了!这就是你们的皇帝!崇祯!万岁山上一根绳吊死的怂包!呸!什么真龙天子,死了连条野狗都不如!”他用马鞭狠狠抽了一下那具焦尸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抬走!扔到东华门外,让全城的人都看看,大明朝的皇帝,最后是个什么德性!”
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。崇祯的身体猛地一晃,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藏在破袖中的手死死攥紧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几乎要抠出血来!他死死盯着那具被草草抬走的焦尸,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践踏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撕裂。那是他?那具焦黑的、被刘宗敏像展示猎物般鞭挞的尸体,就是大明天子?他朱由检?!
李长风敏锐地感觉到崇祯身体的颤抖和那股濒临爆发的悲愤,不动声色地用力扶住他的胳膊肘,低喝道:“低头!老四!别看了!”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醒,如同一盆冰水,暂时浇熄了崇祯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弥漫,强迫自己低下头,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。
混乱中,两人随着人流,被闯军士兵像驱赶牲口般,推搡着涌入了内城。昔日繁华的街市,此刻一片萧条破败。许多店铺门窗紧闭,门板上贴着歪歪扭扭的“顺”字。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,也是面如土色,眼神躲闪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降临后的死寂与恐慌。
他们刻意绕行到东华门附近。远远地,就看到那具被刘宗敏宣称是“崇祯皇帝”的焦黑尸体,被极其潦草地停放在门侧冰冷的石板地上。只有一张破草席半遮半掩,连口薄皮棺材都没有!几个懒洋洋的大顺军士兵拄着长矛在旁边看守,眼神里满是轻蔑和不耐烦。过往的行人无不惊恐地绕道而行,偶有胆大的投去一瞥,也迅速低下头匆匆离开。
崇祯站在街角阴影里,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他看着那具“自己”的尸体,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宫门之外,任由风吹日晒,任由过往的尘埃沾染。这比死亡本身,更让他感到一种万箭穿心般的凌迟之痛!这是对他一生为之奋斗、为之殚精竭虑的皇权,最彻底、最恶毒的亵渎!
就在这时,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。只见一个身着簇新蓝袍、头戴方巾的官员模样的人,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青骢马,在一名家仆的随从下,正朝着东华门方向而来。崇祯认出来了,那是翰林院庶吉士周钟!一个他亲自点选、素以文采风流出名的年轻官员!
周钟的马速丝毫不减,径直冲到了东华门前。看守尸体的顺兵似乎认得他,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。周钟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具停放在宫门旁的“先帝”遗体上停留一瞬!他脸上带着一种新朝得志的矜持与匆忙,仿佛那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,竟直接策马,从那具象征着旧日皇权的焦尸旁,蹄声得得地、旁若无人地疾驰而过!马蹄扬起的灰尘,轻轻落在了那破草席之上。
“……”崇祯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、被强行压抑的呜咽。他眼前发黑,身体晃了晃,若非李长风死死架住,几乎要瘫软在地。一股冰冷的、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,瞬间淹没了那焚心的怒火。这就是他寄予厚望的才俊?这就是他大明王朝的臣子?!连一丝最虚伪的哀悼都不屑于表演!
更大的讽刺还在后面。当他们辗转靠近紫禁城正门——承天门(今天安门)时,眼前的景象让崇祯彻底如坠冰窟,万念俱灰。
昔日庄严肃穆的承天门外广场,此刻竟如同市集般拥挤喧嚣!只不过,聚集在这里的并非百姓,而是一大群身着各色大明官袍的人!蟒袍玉带者有之,绯袍青袍者有之,甚至还有穿着内官服饰的太监!他们个个神情复杂,有的强作镇定,有的谄媚堆笑,有的则惴惴不安,但无一例外,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,伸长了脖子,望向那紧闭的、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门。他们在等待,等待新主人、大顺皇帝李自成的接见与“录用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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