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鬼·壹(2/2)
“成。”辛扇痛快答应,这劳什子闹鬼的破事一出来,夜里都没法偷溜去看狐狸,他闷了好些天了。“人多力量大,做好事当然得一起。等除了鬼,我便央阿娘做些桂花糕,大伙分着吃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一干人咽咽唾沫,脸色发白,“听说那鬼长了顶大的角,一口气就能吞掉半个村子,这么厉害,单凭我们怎么对付得了啊?再、再说,要是被爹娘知道了……”
“鬼不也是人变的,有什么可怕?”辛大侠咔嚓咬了口脆枣,气定神闲地胡诌,“明晚村里忙着祭祀,日头下山后我们在王家集合,原来得找块浸酒肉醉倒看门狗,现在狗都跑没影了,没什么可担心的。人多阳气旺,鬼铁定不敢来。”
村里正经读书人唯有辛老爹一个,这年纪的男娃喜欢逞英雄,到他面前却无一不服帖得像闺阁大姑娘。辛家小子性如泼猴,不喜四书五经,专爱四处捣蛋。辛老爹心知这孩子用书袋管束不住,允他习了几套防身的拳脚功夫,倒也耍得有模有样。辛扇不信邪魔鬼怪,世间事若要论个是非黑白,还不是看谁拳头硬——来者何鬼,打趴再说。
大伙以为然,这么件大事儿就轻描淡写地敲定了。
王家的所作所为,确也不那么厚道。
平启之战伊始,王家只是来巫伽村避难的小户,区区四五年光景一扫当年畏畏缩缩的模样,邋遢破布换成绫罗绸缎,生怕他人看不见一身贵气。有村民曾于半夜见数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巫伽密林,回村时抬着一口巨大木箱进了王家后院。
巫伽密林内有前朝名士的坟冢,便有人猜,王家一朝财运满贯,非是天赐,而是犯了逝者的灵柩。
村里老人常说,荒山野径边的金块是不好乱捡的。那是山中害人的孤魂野鬼用白骨幻化的美玉,张着无形的网,静待一双贪心的手掌。扰人安宁、动人尸骨更是丧尽天良,今朝得意一时,迟早会有咒罚临身。
闹鬼那晚,章二叔远望见王家冒着诡谲红光,阴风阵阵,隐有哭嚎,把他的瞌睡都吓没了。第二天就有人说王家老爷子撞上不干净的东西,发了疯,再来就是那几辆满载古木金饰的灰溜溜逃出巫伽村的车,剩下没疯的把家当都搬空了。
阿扇却不大信这个说法。
他不像他阿娘那般虔信,每日清早,总要在神像前上一炷香,这香近着闻浓郁非常,风一吹就寡淡得可怜,又怎能把人的念想引到神仙那去呢。香案前常瓜果满盈,却不容饥肠辘辘的人借以果腹,碰上灾年,便只乞神佛护佑而不知自救——鬼神之说,不过也是无能者聊以**的浮词罢了。
七月流火,天虽渐凉,他归家时一路小跑,也热得衣贴后背。
辛阮氏早在家门候着,逮住人从他汗湿的乱发里揪出半根黄草,心知训他无用,拍拍擀面杖往里屋去了。阿扇不及心喜,他阿爹便提了一只老鸡过来,鸡血顺着弯折的颈子渗进地里,颇为骇人。
“抄《虎钤经》,三篇,晚些考校。”辛衡神态温和,“玩闹乃小儿天性,但切不可惹你娘生气,懂否?”
阿扇呵呵干笑两声,像尾泥鳅溜去洗枣子了。
辛扇有个妹妹,与他阿爹一样,是阿娘打村外捡来的。村人里不乏闲话篓子,与他一道瞎捣蛋的那帮娃娃里有个管不牢嘴,说他妹妹是只狐妖,教辛扇一顿好打。这事闹得厉害,他老爹上门赔礼方作罢。
谁都知道辛家的猴儿精绝不容旁人说他那病弱妹妹半字不好。
素心应该在看书,他屏气攀着矮墙,轻手轻脚地把枣子搁在窗边。
霞光渐渐淡去了,天阑处还有些余光,最东边的地方浮起海蓝色。院子里间或响起暮夏晚蝉的低鸣,飘着清甜花香。
辛家的小姑娘素心端端正正坐在小板凳上,捧着《论语》凝神细读。她年岁尚小,脸颊莹润可爱,清亮杏眼看人时总带笑意,如降初春甘霖,心肠再硬的人也会软了心。阿扇小时总想戳戳她的酒窝,对上那双乌黑澄亮的眼睛又打消这一念头,像做坏事被阿爹瞧见了似的。
小姑娘耳尖,放下书,把篮子朝他推了推。
“哥哥吃。”她小声问,“爹爹又罚你了?”
“就那么回事呗,什么归家太晚,玩心甚重,听了一百遍不止。”辛扇拣了最小的枣子胡乱嚼了两口。“我吃好啦,抄书去了,省得挨骂。就弄不懂你们怎么偏爱看这些,满纸之乎者也的,仁啊义啊的……呃,我不是说它不好。喜欢归喜欢,你身子不好,别看太累了。”
辛素心乖乖点头。
……
待辛衡推门而入,两个孩子已凑作一团,头靠头趴在桌案上睡得酣甜。大的那个脸上划着墨胡子,纸上的字一半还算规整,一半简直是鬼画符,显然非一人之笔。他好笑之余又颇为欣慰,挨个把两个孩子抱回榻上。
正是夜阑人静,村庄矮房只有隐约轮廓,虫鸟声息,小儿共眠,唯有此刻这数年的安逸恬淡才是实在可信,而非黄粱大梦。
……一切已过去了,却也并未过去。
他下意识瞥了眼右臂上的陈年伤,当年新创,如今只留一道肉红疤痕,弯曲着像是一条盘起的蛇,这么多年,也未见褪色。
辛衡重新提起灯。他常年着宽大青衣,两块瘦削肩骨被月光映得鲜明,以至尖锐如削。好似这个温厚的儒生,也变作一把雪亮的刀刃。
再守了会孩子,辛衡悄然无声阖门而去。
——
巫伽村居大靖之北,世代信奉蓐收,村中有数支族脉,择族中品性佳者主持祭神。岁至八月未央,多能见村里男人成群结队背负狼尸归村的景状,西北男儿有些血性,以为祭祀的野兽越是凶猛越能体现祭神之诚敬,故每逢秋祭还数村中少年最为忙碌。
阿扇还差个十来年,但挺能打,堪称同辈中人的个中翘楚。
他装作擦拭陶皿,盘算还有多久方能离家,突地听见外头传来笃笃声,忍不住探头望了望。
夕光里的过路人穿着一身黑红祭袍,长发照旧例编起,面戴般若鬼面,瘦长的手里抓着一柄雕花木杖,那声音就是丈端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来的。他走得缓慢,一举一动自成一派威仪,而步伐沉重,又颇似一只逼近凶恶猛兽的猎手,满怀计量而忧心忡忡。
阿扇目送他穿过青石路走往村北的祭坛。
村子里好玩的事不多,祭典是一桩,看多了也觉索然无味,见金乌将落,阿扇收拾一番,确保没落下该带的物什,瞒着阿娘从后院翻出去了。
这时他还未想过这趟“壮举”会惹多少事端来。
注释:
(1)《尚书?益稷》:“箫韶九成,凤皇来仪。”意思是说的是箫韶之曲连续演奏,凤凰也随乐声翩翩起舞。
(2)六忌:一忌大寒,二忌大暑,三忌大风,四忌大雨,五忌迅雷,六忌大雪。七不弹:闻丧者不弹,奏乐不弹,事冗不弹,不净身不弹,衣冠不整不弹,不焚香不弹,不遇知音者不弹。
(3)《古怨》:北宋姜夔创作的琴歌,曲意凄凉哀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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