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鬼·肆(2/2)
吕山兴冲冲地飞奔过去,胡二犹疑了下,落下步子跟在辛家兄妹后头。
章峰也在,木着张脸,显得更加阴沉了。时隔一年,原先那木条似的身板瘪成了木片儿,好似他跟章叔一道敲了整宿梆子。他叫住辛扇,不情不愿地塞给他一个小木盒:“药酒的回礼,我爹给的。”
这年章二叔有意无意地躲着他,辛扇刚想趁机问问这回事,大祭司与几个初为巫祝的青年便到了,他只好封住嘴——新任的祭司蹙眉盯了他好一阵。
巫祝挨个给这些小兽赐福,挑点香油在他们额上抹匀。每人颈上挂着拴狼牙的红绳,模样有些滑稽,却没有一个敢笑。一串繁琐的仪式完毕,小辈们便由巫祝带往后山祭堂。素心被安排在队伍末尾,与她同行的只有四个:辛扇、吕山、胡二,捎上个同样无人理睬的章峰。素心习以为常,故也谈不上难过,只忧心耽误礼神之事。
早雾已然尽散,天色仍不见晴好,远望去,后山外凸的山崖鹰喙般横在灰蒙蒙的半空,平添几许阴森。蜿蜒山径上散着细小枝条,硬土泛着古旧沧桑的灰。千秋之前,山上无路,只有未开智的野兽。千秋之后,行在这条路上的人,还在踏着先辈带血的脚印征服造化——征服遥遥无尽的山路,征服直逼凌霄的山巅。
辛素心不比野在外的男童,咬牙撑至半途,浑身都在打颤。另外几人里只有章峰面色如常,他眯眼望着走远的同伴,二话不说背起疲累的小姑娘。这少年又矮又瘦,背上素心后又给压矮了几寸,步履竟十分稳当。
一队人活像条沉甸甸耷拉着的尾巴,要能赶上诸人才是怪事。后山祭堂的轮廓依稀可辨,辛扇索性停下缓和膝盖的酸麻,吕山和胡二则傍着山石喘气,大汗淋漓,像水里捞出来一样。
章峰托好背上昏昏欲睡的小姑娘,让她靠得舒适些:“不走了?”
辛扇冲吕山扬了扬下巴,闷声道:“走是能走,但走不了多远。要照巫祝们的走法……我们几个,咳,有点儿悬。章哥有什么法子?”
章峰语调平平:“无碍,我记得附近有条捷径,等歇跟我走便是。”
辛扇第一回听他一趟说这么多字,心思又活泛起来,存着让章峰多说几句的念头,拐弯抹角地打探章二叔的消息。那少年没上钩,沉默寡言地背着辛素心拐过一棵怪模怪样的老松,任凭身后拴了只叽喳不休的麻雀。
氤氲云气自树根处扩散,灵蛇般缠上访客的足踝,浓重白雾将三人的身影兜进窅窅山林之中。
这条近路确隐蔽得很,好似岔口两棵巨木本为一体,遭神斧劈裂化二,方有这处逼仄的罅隙。途中荒寂,不闻凛风摧枝声,几具神祗石像倒伏于地,或面布裂纹,或只剩半个底座,面目经风霜侵蚀已模糊不清,祭堂应该就在附近。
辛扇随章峰在羊肠小道上绕来绕去,始终不见吕胡二人跟上,他看着章峰径自拨开一丛挡路的枯枝,心猛地一沉。
章峰适时道:“到了。”
他们正对着一处古拙祭堂,朱红印纹深深烙入岩土,以堂中巫神像为中心扩展开来,边缘处的纹路像千百只眼堆叠而成,繁密得炫目。神留下的印记是村人理应崇敬的,而辛扇不知怎么却想起了蜘蛛,这图腾就是蛛网,把食物源源不断地送到中央那只巨蛛腹中,却永远不能喂饱它的贪欲。
“这是哪?”
章峰轻声道:“祭堂。”他解下随身的包裹,“我们进去吧。”
辛扇没有照做。这孩子已是个合格的小猎人了,既热衷冒险,也审慎敏锐。他紧盯石像底部的斑驳青苔:“你先把素心放下吧,一路背着太辛苦了。”
背对他的少年摩挲着包袱里的小刀,轻笑了声:“这点辛苦算什么,反倒是我要谢谢你们兄妹二人。”
这是什么意思?
辛扇感到有人将他的脚拖住了,无数条虚白的手臂争先恐后地从图腾中涌上地面,贪婪地汲取着活人的生气。他前冲的身体被往后一扯,重重扑倒在地。
章峰把他的妹妹带到祭堂前的空地,执起刻刀朝她左手心刺去,就着鲜血画成与祭堂咒文相逆的图案。辛素心依旧昏昏沉沉,对疼痛无所知觉。辛扇想怒吼,想扑上去狠狠揍醒这家伙,甚至想夺刀割开伤害他妹妹的混蛋的喉咙。
兴许上天聆听到了他的心念,章峰忽软倒在石像前,手里的刀落了下去。
祭堂周围的咒文立时渗出了微弱的红光,光晕在半空聚合、收束,凝作虚影。
一段红绢轻然飘荡。
那是个极秀丽的少年,细眉秀目,霞姿月韵,一身贵气有如信手酾浊酒、挥手泼墨纸上的风流郎君,以致这荒僻山林也似沾染几分樊楼酒香。
辛扇勃然变色。
娄!昙!
他是有多愚蠢,才会信这恶鬼重归人世,只是为收一个徒弟!?
章峰的小刀正巧掉在辛扇能够着的地方,他奋力踹开不依不饶的幽魂,逮住机会捞着刀柄,又被几条臂膀拉回原处。
琴中鬼俯瞰男童抠着硬土勉力支起上身,莞尔一笑:“娄昙?我可没他那么天真。”他轻巧掠至辛扇跟前,俯身托起孩子的脸:“我名辟烛,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娄昙。仔细看清楚了,若再错认,休怪我不念旧情。”
这鬼身上凝着幽寒之气,稍近便如被冰雪,辛扇眉上很快结了层霜,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琴鬼形容,唯双瞳遂然若渊。他两排牙齿直打架:“我管你是辟烛还是蜡烛,说到底……不过一只上了人身才能作怪的恶鬼,还能有什么本事!把我妹妹还回来!”
视野里琴鬼的身影不住地晃动,他握紧刀柄,嘴唇冻得发白。
辟烛悠然道:“我确是只有让你求死不能的本事。”
辛扇紧盯他无动于衷的双眼:“可你没能拿我怎样——我猜,要不是我们对你还有用、用处,就、就是……你根本无法下手!”
琴鬼含笑点头,辛扇送出的刀尖同时穿透了他的腰腹。刀上沾着人血,是辛扇适才抹上的,鬼属阴,受不了这热腾血气。
辟烛低头一睨,神态自若。
“小子,你且记住。”他按住伤口边缘,将插在腹间的刀刃寸寸拔离,“世间最愚蠢的莫过于那些无万全把握便孤注一掷的人,心余力绌者,从来护不住任何东西。”
辟烛牵起素心,折身步往祭堂,辛扇眼前一黑,昏了过去。
过了不久,他被一股浓重的药味熏醒,章峰的棺材脸近在咫尺。辛扇气不打一处来,腾地扑上去,上来就赏了他一拳,章峰一心护着怀里的小木人,挨了好几下。
章峰忙道:“你、你冷静些!”
辛扇不由分说又是一拳:“见鬼的冷静!丢的是我妹妹又不是你妹妹,你与那恶鬼就是一伙的,还叫我冷静!?”他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,揪着章峰的衣领,两个人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。
“你早就知道,是不是?”
章峰摇头:“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来到这的。你不打了?”
“打你当然没用。”辛扇有气无力地扯扯嘴,“就是看你那张脸来气。”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定,确认那鬼暂时还没附在章峰身上,道,“妹妹在那家伙手上,光我们两个,对上那家伙稳输,我得先去找几个巫祝……”
章峰:“你不必找了。”
他们身后的荒径传来杂乱的杖节叩响,辛扇一回头,大祭司偕同几个巫祝快步赶来。他绕着残破的石像走了一周,举起杖节喃喃念了几句咒词,这才问起石像边的两个孩子:“辛家那个小姑娘呢?”
辛扇将来龙去脉简要讲了遍,顿了顿,犹疑道:“他……好像去了祭堂。”
祭司的面色凝重:“祭堂内禁咒密布,恶鬼难近,此事断无可能——”
他未说完,整个人便狠狠一晃。
不,是巫伽山在震。就像是久卧黄土下的眠龙不耐自地层抖落的尘土,不悦地打了一个鼻鼾。不过是机微之变,已足令世人惊惧。
一线丹红自山峰那角漫漫铺展,这冬日的灰暗长空似一张被翻新的古卷,徐徐变得鲜活而明丽。继而,祭堂后升起星星点点的微光,御风乘虚,飘摇万里,再化作飘尘散入山野人家——犹如一盏盏渐行渐远的天灯。
韶华美景,斯须远逝,大抵尘世无数美好,也仅存于一瞬。
辛扇视线为之牵引,言语为之所夺,却莫名又想哭泣。
下一瞬,一道耀眼光束若火焰般从中央神像指上迸裂,他忍不住遮住双目,直到有人发出一声惊呼。
那座神像微拢的掌心,正盛着一个酣睡的小姑娘。
辛扇先前紧绷的心弦松了泰半,头又胀又痛,回过神时已跪坐在地,左膝枕着一件硬物。他惊疑地将那玩意抽出来,却是“章峰”赠的木盒,经此颠簸,盒盖已滑下一小半,露出木雕的长裾。那衣角绣纹细腻,皱褶层次分明,好似真覆盖着温热的肌肤。
辛扇心脏一阵狂跳,刷地把木盖推到尽头。
木人枕在匣中,一滴小痣缀于左眼下方,姝秀天成。
——
这年元夕如约而至。
小帘外虽有夜风席卷,驱不散佳节喜意。往日静谧的山谷被灯火映得通明,不时有嬉戏的小儿打门前跑过。
瘦小少年服侍病重的父亲安歇,就烛火把木块削成长条状。烛光幽微,烛焰曳动,为窗边人姿容更添三分朦胧韵致。幽黑长睫微垂,眼尾染绯,自有微醺懒态。
他痴痴比对那眉眼,指尖在平整的木块上摹画,吐息渐渐粗重。
那“人”一瞥:“你又在刻何物?”
少年修去凸起棱角,哑声道:“……刻你。”
对方冷冷一笑,随手一指,他手里初见雏形的木块立时散作粉末。
“再有下次,我必废了你这双手。”
这少年也不见恼,温顺地包好木屑,像只没脾气的羊羔:“好,我不刻了。你教我刻别的吧。”不能雕木人,少年手头便无事可做,另一人只顾欣赏夜景,也不回他,他忍了会,终好奇道:“你在看什么?”
那人放下布帘,将一切隔绝于外,阖目不语。
今岁的第一盏天灯恰飘上夜空。
千树万树一夕花,尽散入长安檐下。
良宵虽好,却终归漠漠。
“也没什么。”
他良久后答。
注释:
(1)《慨古吟》即《太古叹》:此曲最早仅见于明洪熙元年朱权《神奇秘谱》。明嘉靖十八年朱厚爝《凤宣玄品》,和嘉靖三十九年萧杏庄《太音续谱》,都是无词之曲。现时琴人所弹的另是一个有词的传抄本,各地皆同。(摘自顾梅羹先生《琴学备要》)
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