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琴鬼·伍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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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献宝似地举高拔了刺的红蔷喊了几字,对方应声回首。

迷雾在他看清那人之前聚拢,把一切虚影罩实,不漏一缝月光。

认知似瞬间沉入了水潭,漆黑的潭面有光斑浮动。娄昙隐约辨识出一张近水人面,入水衣角随波轻抚着他的脸庞,那光大抵是那人放下的河灯,或是倒映的天灯。

水波荡漾,人影随之支离碎裂,他惊恐握住碎片欲拼拢它,滑腻的水草却囚住他拖入更深的潭底。

那不是师父!?又会是谁?

“……你怎么啦?”

他醒醒神,怔怔迎上两个孩子着急的脸:“我只怕忘了不少事。辟烛琴的琴灵……我应当是见过的。”

——

祭堂神像指端绕丝千万缕,荧光星烛,汇于案上供奉的半截冷弦。大祭司横放杖节,伏地叩拜。

堂中凭空现出一个浅影,支颐斜卧,恣意轻狂。

祭司道:“应允大人的事已悉数办到,为何还要折腾那个孩子?”

辟烛答语轻慢:“怎么折腾?那小子承前代祭司庇佑,气运傍身,我纵心怀鬼胎也动他不得。你为前祭司爱徒,对此自然了如指掌,不过是寻个因由诘责我罢了。”

他自暗处步出,艳丽脸容被荧光照着,冷寂如烬。

“谨记求人该有的姿态。我如何行事,轮不到你来置喙。”

祭司无以反驳。他弯腰掇拾杖节,用力握紧。

推本溯源,巫伽与此鬼诸多牵连,皆肇于平晏之役。

巫伽山林系忠勇埋骨地,故名淄旸。昔淄旸一战伏尸百万,未竞怅恨与血一并润透新土,久而沴孽(4)生,横难兴。晏启易代之际,鬼影屡现。鬼物虽有模糊形体,神智则如同稚子,只晓食人精魂,不记前尘旧事,独一鬼与之不类,神智清明,能言人语、驭百鬼。大祭司邬桑别无他计,只得与其立约:鬼灵辟烛以自身为屏障将百鬼困于巫伽密林,历代祭司则夭己寿数供奉厉鬼,自是百年相安无事。

今封印之力日衰,这鬼怪也不复敛藏,四处兴风作浪。他却不得不降心相从,与此奸狡之辈周旋!

祭司喉头滚动,彻底磨平其中含藏的不忿:“事关村人安危,我不能任你……”

“不能?”

祭司心知此事绝无让步,决意据理力争,又听那鬼物道:“那小子八字纯阳,甚合我意。拿他一人换巫伽后人永世安康,你肯是不肯?”

“……此话怎讲?”

幽白鬼手握住祭司权杖上端,森冷的阴气腾地蹿进大祭司体内。他感到五脏六腑被搅作细末,眼角细纹迅速加深,像被抽走生命的老树一般衰颓。反观那鬼怪,则是容光焕发,气血充盈,身影也愈加凝实。

辟烛既已餍足,也乐得与他解释一二:“我久不能脱身,但因缺个可供差使的人躯,把他交予我手,我便消弭这巫伽鬼患,如何?”祭司目露挣扎,辟烛心下讥嘲,面上仍端着浅笑继续蛊惑道,“那小儿连累恩师身亡,言行无状,又是外乡人子,岂不可恨?性情顽劣,弄鬼掉猴,从不思前人为今朝太平付诸几何心血,至成立之年,也只能长成为害乡里的赖子——祛蠹虫易虎骨,百利而无一害。”

“……我会好好掂量。”

辟烛道:“暗弱无断,实在可厌。你走罢。”

祭司佝偻着腰身,冷汗渗入鼻沟,黟然鬓角浸于满堂银华,犹霜发早生。他半身重量靠杖节支撑,徐徐直起脊背,迂缓离开祭堂。

这反应本在辟烛意想之中。巫伽村人大多抱残守缺,祭司也一代不如一代,邬桑要是泉下有知,只怕要急得从土里跳出来。

琴鬼召唤水镜,小痣像火星溅在右眼下灼出的焦皮。他不自觉地揉搓这块皮肤,直到它晕开类似熟透石榴的艳红,才心满意足罢手。

镜中少年温柔可亲,唯独眼下红痕显得古怪妖异。

辟烛不禁再抚黑痣:“耽搁许久,也是时与你一会了,阿昙。”

那方水镜在他操控之下升起,向四方延展,拉得既宽又长,须臾足至一人高。

他将案上断弦拢入袖中,迈入水镜。

——

辛家兄妹辰时出了家门。

元夕之后头天,懒意还犯。阮岑翻了遍旧岁蓄存的药草便无余事,距午时尚早,她素闲不惯,又赶制起绳织的小玩意儿。辛衡刚在阅一封信笺,她打好一个络子,他仍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,容色忧虑。

阮岑轻咳了声:“又怎么了?”让他举棋不定的,多半也非好事。

辛衡自然猜到她舌下压着哪句话:“非是祸事,只是使人为难罢了。”这事无法三言二语糊弄过去,他只好和盘托出,“我曾受故主嘱托抚养素心,待战乱平息,那人已杳无音信……直到昨日。他修书一封,说要见见素心。”

阮岑手中各色丝线盘成乱麻,她顾不上打理,搁在一旁:“你疑心有诈?”

“那人墨迹独树一帜,这信断非他人伪作。要诚如其言,血亲相聚本是美事一桩……就担心两个孩子受不住啊。”他低语,“别说孩子,你我……也是受不住的。”

素心被他带回时才丁点大,糯米团似的窝在捂得发暖的襁褓里,阮岑很怕碰碎了她。小姑娘身子骨弱,又乖巧可心,即便不是血脉连心的亲骨肉,几年也处出了感情。

村人大多不喜素心,只是碍于辛衡之故不便摆在脸上。她虽清楚,却不便点破,到头来却是愧对了那个孩子。或许……

阮岑心海翻腾,忍了忍,坚定道:“还看素心怎么想吧,我们俩总不能替孩子拿主意。”

“孩子大了,有些事是得由着他们为好。”

阮岑继续打络子,显见地慢了不少:“也不知他们俩最近在忙活什么,总是神神秘秘的。”

他们挂念的两个娃娃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香几前,正对着一卷黄鹂闹春图。

主人取小搓香粉,抖入小炉熏上。这香存放有段时日,甚是幽微,他依然细细品过才煮茶待客,好似香气无比馥郁。这来自南方的羁旅客着一身发白的竹纹袍,袖口磨损得厉害,作揖时露出袖上的针脚。背井离乡的人总不快活,哪怕是流离失所,也肯大费周折,去撑着那份中看不中用的清贵门面。

辛扇有些可怜他,转而一想,不过各从其志,也没什么可怜的。

“多谢两位小友,我前日刚用完最后一瓶酒药,真是巧了。”

“嘿,能帮上忙就成。”辛扇别有所图,听闻“巧”字不免尴尬。他伸长脖子佯装打量主人挂的琴,指问道,“那是什么?底下好像刻着字?和祭堂里放的东西挺像。”

素心接过茶小声道谢,看她阿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,默默饮茶暖暖身子。

“此物名琴。琴上刻字,多为琴名或是铭文以表心志。”主人道,“虽说瞧着像,琴与琴间的差异尚不知有多少。小友在祭堂所见之物应止于形似,和这琴当是不一样的。”

辛扇不服气道:“谁说不一样的?那上头还刻着‘辟烛’两个字呢。”

“……辟烛?六通四辟之辟,无幽不烛之烛?”琴人惊愕,旋即微笑,“……当真有趣。”

“怎么个有趣法?”

琴人道:“这就说来话长了。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,不过小友若有兴致,当逸闻讲讲却也无妨。”他话匣闭得太久,急需晒晒满腹牢骚,倒也不觉一个小童问这有何不对。

辛扇抚掌:“那可好,我妹妹和我最爱听故事了。”辛素心跟着点头附和。

“辟烛琴素有凶名,最早见于晏末野史……自晏末琴师娄氏殉国以降,辟烛琴主大多死于非命,不得善终。”

“或曰娄氏不甘早亡,化作厉鬼附于琴上,鬼琴之名因此不胫而走,我看着却不像这么回事。”琴师接着说,“一个殉国琴师,既心怀死志,哪还会有什么怨气呢?”

——

娄昙守在蔷薇架前出神。

风摇花动,红瓣不复先前亮丽,瓣沿皱缩卷翘,萎靡而娇弱。他大气不敢出地轻碰了下,迫使自己回想当日恍惚中看到的人影,始终无法将其连成完整图景。

忽有黑云蔽日,劲风大作,刮落枝头的蔷薇。

他如受感召,定定望向花架之后,好似他这百年鬼魂领了佛恩,于此刻活了过来。

一人从花架后抱琴而来,仍是娄昙记忆里的模样,清秀温雅,长发披拂,却增三分阴戾诡谲。他弯腰拾起地上枯死蔷薇,又由它顺风势飘进园中干涸的小池中,神情淡淡,静若冷月山雪。

娄昙如遭雷劈。

“师父!”

注释:

(1)引《诚一堂琴谱》。“无射为九月之律。音调凄凉,以写三闾之孤忠幽愤,宜其气之郁屈魁奇也。洲穆之士,当自得其奥旨。”指琴曲《离骚》。

(2)陈康士:中国唐代琴家。他根据屈原的诗意创作的琴曲《离骚》,历代都有人弹奏。

(3)引《颜氏家训》。“千载一圣,犹旦暮也;五百年一贤,犹比癎也。”言圣贤之难得,疏阔如此。傥遭不世明达君子,安可不攀附景仰之乎?”

(4)沴孽:妖孽鬼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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